江南,秋雨,一场凉。
我偏过头,是你一如往日瘦削微红的脸庞,我执笔几画就能勾勒出的硬朗轮廓。
“异省随迁子女要准备的材料可多啦,都拿笔记下来……什么?想省事儿,迁户口呗,时间够。”
讲台前,班主任来回挥舞着手中的三角板,扯着嗓子重复着高考报名的注意事项,不厌其烦。讲台下,那把尺似乎成了热血出征的战旗,惹得战士们个个豪情满怀,“欲饮琵琶马上催”。沙场点兵,高考已近却不妨碍人语窃窃。
只有你,安安静静,一把将两侧细碎的刘海拔开,抽出黑色签字笔,在自己的左腕上分行写下必备的材料:身份证、户口本,甚至某份文件的第几页第几行。墨水迅速浸润皮肤,沿着小小的细纹,弯弯曲曲伸出触角。于是,几个字成了黑乎乎的爬虫,模糊不清。你重重画去,又轻轻地填补。
最重要的事就要记在腕上。我记得你说过。
“没考虑当我们的新市民?多不错的选择!”对被你几近染黑的手腕动了“恻隐”之心,我还是忍不住问。
几乎是我语落的那一瞬,你抿着嘴摇摇头,眼睛仍紧紧盯着讲台,肃穆有光,与周围热烈的场面有些格格不入。我叹了口气,意料之中的答案。
记忆呼啸而过。依旧是雨,像银灰色黏密的蛛丝,勾连起一张轻柔的网,捕捉住你每个神情下的同一句话语。“我们要回去的。”我们?回哪儿去呢?那时我不明白,此时我已了然。
你曾试问我对你们的看法——一群陌生的同龄人,一个陌生的地名,和父母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,生存、成长,却永远不扎根。就像这座城市里的一条条无名河,一样地流淌,目的地却是反向。我茫然无措,不知如何作答,额头满是细密的汗珠。
你摊开中国地形图,绿黄层叠,各抱地势。你用力抹平一隅,指了指那方,就是这,就是这,你没意识地重复了多遍,好像有一根揪扯你的麻绳,指引你不自觉地循环。我紧紧盯住那片土黄,好像能看到尘土纷揚,山川寂寥。
转头看你时,你眼里的光竟然在流浪。看着此时的你,我仿佛邂逅了一位绝美的女子——三毛,那个用极致的智慧与极大勇气拥抱撒哈拉沙漠的异乡人,多像一朵荒漠之花。相比于她,你更像一只飞鸟,栖息在繁茂的香樟之上,亲吻南方的每一滴雨水,最终,携着养分归去。
迷雾之间,我读懂了你早起的背影,响亮的书声,熬夜的苦读,还有你身旁,千千万万和你同在的陌生人。我开始明白,是什么点亮了你眼里的光,燃烧你沸腾的血,让你如此,奋不顾身。“总要有人回去的,每个人都想把家变得更好。”我钦佩,我祝福,我几乎想要感念你们,包容这钢筋架起的桥,包容这鳞次栉比的楼,包容这霓虹之下,一座城的孤独。你们好像是另一抹色彩,青春逼人,充满生气,只是看着,便让人昂扬。
你说,你们爱南方的雨,绵绵密密,淡淡的情愫,天真的乡愁,青草般的忧伤,“草色遥看近却无”;你说,你们心中有一幅蓝图,画的是家乡,却用江南的雨渲染,水墨一般,笔力苍劲却不失温柔;你说,每年归家一次,看到家乡的一点点变化,都会欣喜不已,拍照留念,好像是一位见证母亲成长的孩子。
你还说,这是你们格外期待的一年。于国,是脱贫攻坚,决胜小康的终点;于你们的家乡,却是一个崭新的起点,是更急切的呼唤。说完这些,你眼里的光似乎又亮了些,立马俯下身子,执笔演算起一道先前未解出的题,很快便有了答案。抬头,是一个毫不设防的笑容。
江南,秋雨,一场凉。屋内,你专注的神情,仍如初。
我时常觉得,你是一个战士,在绵密的南方细雨中奋勇搏击;我时常觉得,你们是一群孤勇者,孤勇者身后,正涌现出越来越多的光明,照往家的方向。
南方有雨,偏爱异乡人。